匡庐奇秀,甲天下山。山北峰曰香炉,峰北寺曰遗爱寺。介峰寺间,其境胜绝,又甲庐山。元和十一年秋,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,若远行客过故乡,恋恋不能去。因面峰腋寺,作为草堂。
明年春,草堂成。三间两柱,二室四牖,广袤丰杀,一称心力。洞北户,来阴风,防徂暑也;敞南甍,纳阳日,虞祁寒也。木斫而已,不加丹;墙圬而已,不加白。砌阶用石,幂窗用纸,竹帘纻帏,率称是焉。堂中设木榻四,素屏二,漆琴一张,儒、道、佛书各三两卷。
乐天既来为主,仰观山,俯听泉,旁睨竹树云石,自辰及酉,应接不暇。俄而物诱气随,外适内和。一宿体宁,再宿心恬,三宿后颓然嗒然,不知其然而然。
自问其故,答曰:是居也,前有平地,轮广十丈,中有平台,半平地;台南有方池,倍平台。环池多山竹野卉,池中生白莲、白鱼。又南抵石涧,夹涧有古松老杉,大仅十人围,高不知几百尺。修柯戛云,低枝拂潭,如幢竖,如盖张,如龙蛇走。松下多灌丛,萝茑叶蔓,骈织承翳,日月光不到地,盛夏风气如八、九月时。下铺白石,为出入道。堂北五步,据层崖积石,嵌空垤块,杂木异草,盖覆其上。绿阴蒙蒙,朱实离离,不识其名,四时一色。又有飞泉植茗,就以烹燀,好事者见,可以销永日。堂东有瀑布,水悬三尺,泻阶隅,落石渠,昏晓如练色,夜中如环佩琴筑声。堂西倚北崖右趾,以剖竹架空,引崖上泉,脉分线悬,自檐注砌,累累如贯珠,霏微如雨露,滴沥飘洒,随风远去。其四傍耳目杖屦可及者,春有锦绣谷花,夏有石门涧云,秋有虎溪月,冬有炉峰雪。阴晴显晦,昏旦含吐,千变万状,不可殚纪,覶缕而言,故云甲庐山者。噫!凡人丰一屋,华一箦,而起居其间,尚不免有骄稳之态;今我为是物主,物至致知,各以类至,又安得不外适内和,体宁心恬哉?昔永、远、宗、雷辈十八人,同入此山,老死不返;去我千载,我知其心以是哉!
矧予自思:从幼迨老,若白屋,若朱门,凡所止,虽一日、二日,辄覆篑土为台,聚拳石为山,环斗水为池,其喜山水病癖如此!一旦蹇剥,来佐江郡。郡守以优容而抚我,庐山以灵胜待我,是天与我时,地与我所,卒获所好,又何以求焉?尚以冗员所羁,余累未尽,或往或来,未遑宁处。待予异时弟妹婚嫁毕,司马岁秩满,出处行止,得以自遂,则必左手引妻子,右手抱琴书,终老于斯,以成就我平生之志。清泉白石,实闻此言!
时三月二十七日,始居新堂;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、范阳张允中、南阳张深之、东西二林寺长老凑公、朗、满、晦、坚等凡二十二人,具斋施茶果以落之,因为《草堂记》。
小宅非全陋,中堂不甚卑。聊堪会亲族,足以贮妻儿。
暖帐迎冬设,温炉向夜施。裘新青兔褐,褥软白猿皮。
似鹿眠深草,如鸡宿稳枝。逐身安枕席,随事有屏帷。
病致衰残早,贫营活计迟。由来蚕老后,方是茧成时。
有木名弱柳,结根近清池。风烟借颜色,雨露助华滋。
峨峨白雪花,袅袅青丝枝。渐密阴自庇,转高梢四垂。
截枝扶为杖,软弱不自持。折条用樊圃,柔脆非其宜。
为树信可玩,论材何所施。可惜金堤地,栽之徒尔为。
有木名樱桃,得地早滋茂。叶密独承日,花繁偏受露。
迎风闇摇动,引鸟潜来去。鸟啄子难成,风来枝莫住。
低软易攀玩,佳人屡回顾。色求桃李饶,心向松筠妒。
好是映墙花,本非当轩树。所以姓萧人,曾为伐樱赋。
有木秋不凋,青青在江北。谓为洞庭橘,美人自移植。
上受顾盼恩,下勤浇溉力。实成乃是枳,臭苦不堪食。
物有似是者,真伪何由识。美人默无言,对之长叹息。
中含害物意,外矫凌霜色。仍向枝叶间,潜生刺如棘。
有木名杜梨,阴森覆丘壑。心蠹已空朽,根深尚盘薄。
狐媚言语巧,鸟妖声音恶。凭此为巢穴,往来互栖托。
四傍五六本,叶枝相交错。借问因何生,秋风吹子落。
为长社坛下,无人敢芟斫。几度野火来,风回烧不著。
有木香苒苒,山头生一蕟。主人不知名,移种近轩闼。
爱其有芳味,因以调麹糵.前后曾饮者,十人无一活。
岂徒悔封植,兼亦误采掇。试问识药人,始知名野葛。
年深已滋蔓,刀斧不可伐。何时猛风来,为我连根拔。
有木名水柽,远望青童童。根株非劲挺,柯叶多蒙笼。
彩翠色如柏,鳞皴皮似松。为同松柏类,得列嘉树中。
枝弱不胜雪,势高常惧风。雪压低还举,风吹西复东。
柔芳甚杨柳,早落先梧桐。惟有一堪赏,中心无蠹虫。
有木名凌霄,擢秀非孤标。偶依一株树,遂抽百尺条。
托根附树身,开花寄树梢。自谓得其势,无因有动摇。
一旦树摧倒,独立暂飘飖.疾风从东起,吹折不终朝。
朝为拂云花,暮为委地樵。寄言立身者,勿学柔弱苗。
有木名丹桂,四时香馥馥。花团夜雪明,叶翦春云绿。
风影清似水,霜枝冷如玉。独占小山幽,不容凡鸟宿。
匠人爱芳直,裁截为厦屋。干细力未成,用之君自速。
重任虽大过,直心终不曲。纵非梁栋材,犹胜寻常木。
达哉达哉白乐天,分司东都十三年。七旬才满冠已挂,
半禄未及车先悬。或伴游客春行乐,或随山僧夜坐禅。
二年忘却问家事,门庭多草厨少烟。庖童朝告盐米尽,
侍婢暮诉衣裳穿。妻孥不悦甥侄闷,而我醉卧方陶然。
起来与尔画生计,薄产处置有后先。先卖南坊十亩园,
次卖东都五顷田。然后兼卖所居宅,仿佛获缗二三千。
半与尔充衣食费,半与吾供酒肉钱。吾今已年七十一,
眼昏须白头风眩。但恐此钱用不尽,即先朝露归夜泉。
未归且住亦不恶,饥餐乐饮安稳眠。死生无可无不可,
达哉达哉白乐天。
四月十日夜,乐天白:
微之微之!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,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,人生几何,离阔如此?况以胶漆之心,置于胡越之身,进不得相合,退不能相忘,牵挛乖隔,各欲白首。微之微之,如何如何!天实为之,谓之奈何!
仆初到浔阳时,有熊孺登来,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,上报疾状,次叙病心,终论平生交分。且云:危惙之际,不暇及他,唯收数帙文章,封题其上曰:“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,便请以代书。”悲哉!微之于我也,其若是乎!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:“残灯无焰影幢幢,此夕闻君谪九江。垂死病中惊坐起,暗风吹雨入寒窗。”此句他人尚不可闻,况仆心哉!至今每吟,犹恻恻耳。
且置是事,略叙近怀。仆自到九江,已涉三载。形骸且健,方寸甚安。下至家人,幸皆无恙。长兄去夏自徐州至,又有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来。顷所牵念者,今悉置在目前,得同寒暖饥饱,此一泰也。江州风候稍凉,地少瘴疠。乃至蛇虺蚊蚋,虽有,甚稀。湓鱼颇肥,江酒极美。其余食物,多类北地。仆门内之口虽不少,司马之俸虽不多,量入俭用,亦可自给。身衣口食,且免求人,此二泰也。仆去年秋始游庐山,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,见云水泉石,胜绝第一,爱不能舍。因置草堂,前有乔松十数株,修竹千余竿。青萝为墙援,白石为桥道,流水周于舍下,飞泉落于檐间,红榴白莲,罗生池砌。大抵若是,不能殚记。每一独往,动弥旬日。平生所好者,尽在其中。不唯忘归,可以终老。此三泰也。计足下久不得仆书,必加忧望,今故录三泰以先奉报,其余事况,条写如后云云。
微之微之!作此书夜,正在草堂中山窗下,信手把笔,随意乱书。封题之时,不觉欲曙。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,或坐或睡。又闻山猿谷鸟,哀鸣啾啾。平生故人,去我万里,瞥然尘念,此际暂生。余习所牵,便成三韵云:“忆昔封书与君夜,金銮殿后欲明天。今夜封书在何处?庐山庵里晓灯前。笼鸟槛猿俱未死,人间相见是何年!”微之微之!此夕我心,君知之乎?乐天顿首。